出版社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纯粹Pura
出版时间:2023-01
4月19日晚20：00（周三）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纯粹读书会（第162期），特邀《不在场的人：黑色电影研究》作者——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教授、博士生导师郝建，聊一聊黑色电影中的形式美学与人性幽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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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不在场的人：黑色电影研究》内页
深度阅读
血色观音恶之花
文/郝 建
《血观音》（The Bold, The , and The ）
导演：杨雅喆
编剧：杨雅喆
主演：惠英红、文淇等
中国台湾出品，2017年
故事梗概
影片讲述了三位女性通过高超手段在复杂的政商关系中生存取利，却因为一桩灭门悬案而卷入彼此的爱恨情仇中的故事。这个故事以棠夫人、棠宁、棠真三代棠家女人的家庭关系为主要叙事线索，展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官商勾结、暗流涌动的台湾社会。棠夫人（惠英红饰）看似云淡风轻，实为新主席当选的幕后推手，行的是买凶杀人的勾当。女儿棠宁（吴可熙饰）作为其达成目的的工具，负责出卖色相。棠真（文淇饰）成为这一切的见证者，有过挣扎，最终又成长为新的“棠夫人” 。
《不在场的人：黑色电影研究》内页（电影《血观音》海报）
台湾南部有个贵胄之家，墙上挂着国军老将军的遗像，连“中央来的”署长都是老将军的部下。带庭院有水池的日式豪宅里，住着一家三口。三个女子母慈女孝，养狗养马，其乐融融。家长棠夫人徐娘半老，风韵犹存。这棠大妈平日也就是在家里念念佛经，偶尔转手买卖些文物，如古董观音、乾隆的夜壶之类。棠大妈闲来无事也给“立法院院长”夫人张罗个画展。大女儿棠宁是个性感尤物，开场就是她跟两个缅甸来的青年壮汉玩三P游戏，气喘呻吟中，她低声叫着“这里，这里……我们一起去那里” 。小女儿棠真只管送往迎来、端茶倒水，一看就是个乖乖女，偷看了姐姐玩三P也没在妈妈跟前举报告密。
电影作者喜欢玩的一个结构技巧是让一段情节或一场戏，甚至一个镜头让我们初看是这样，等到后面却发现，啊！原来不是这回事，是那样！这类翻云覆雨的功夫，编剧行里的俗话叫作翻戏。这就是电影作者成天跟观众玩的小游戏，大家都乐此不疲。我极喜欢比利·怀尔德（Billy ）的《控方证人》，结局的连续翻戏，像点燃一小串鞭炮。《卡萨布兰卡》的结局也有这个形式意味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台湾电影《血观音》是一部连续翻转、噼啪作响的好戏。它得了2017年金马奖最佳剧情片，有些道理。
买卖古董的戏翻开来，原来藏着房地产开发、翻炒地皮的大买卖。翡翠玉石的风雅趣味、红酒咖啡的人情往来，底下藏着几百亿台币的黑金交易。这里头的官商勾结既让我很容易想到同一个时代、同一个故事背景的《黑金》，当然也想到不时有人飞楼直下三百尺、薄夫人大胆出手毒死国际老朋友的官场故事。
讲着讲着，故事又翻开来。原来这家母亲不是母亲，是祖母。姐姐不是姐姐，其实是“妹妹”棠真的母亲。这个妹妹大概就是棠宁青春时候的爱情结晶或者风流的果实。这姐们要么是荷尔蒙澎湃，要么是富有博爱精神。我们看到她不仅喜欢跟“远方堂兄”做个性爱三人组游戏，还一会儿把手伸到营建署官员的腿上，一会儿又跟帅哥警官共赴巫山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这已经是说破英雄惊煞人了，谁知道，故事讲着，还有一大翻转。我们原来以为，棠夫人忙活做画展、送古董是攀龙附凤巴结“立法院”王院长夫妇，看重王院长有望荣升党主席。快到结尾处，我们才看到电视新闻里是王院长夫妇被赶下台连连说“抱歉”，他们旁边是晋升党主席的冯秘书长。此刻的冯主席面对摄像机表达忠心：“荣升是长官的厚爱，路遥知马力，我会继续为党、为百姓服务的。”
这个冯秘书长，棠夫人前面只淡淡提过一句，说他气势差了点。这时我们看到他在棠府里贴身坐在棠夫人旁边，手搭在棠夫人的老腰上。棠夫人的微笑甜甜蜜蜜，“我只要你就够了”。
啊，棠家大妈经营的古董生意原来是政治棋局。她的那些人情往来、夫人外交，搅动着台湾顶级政治人物的权位更替！整个台湾政局，都在这位棠太太的股掌之中。为了这个爱情加政治的大棋局，她派杀手制造灭门惨案，为了这个棋局，她早就有所准备，万一有失手就抛出亲人顶罪。跟冯主席亲密依偎中，她的念叨好像自言自语：“我们到了这个年纪什么都看淡了，可是心里面没有狠过一回，哪来的淡呢。”这话有点禅意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这个作品在豆瓣上早已被影迷们熟读，那些解析比我这里的深刻细致许多。网友们大都欣赏它在结构上精心布局，人物、情节几番意外翻转，细节处也有功夫。
的确，掩卷深思，本片许多不经意的台词、看似随意的镜头、不起眼的小道具，都有些深意。导演兼编剧杨雅喆是编剧出身，的确功夫了得，许多细致笔触和缜密针线，看完了才意会到。啊，原来这里是那个那个意思，这里埋的是这个这个东西，于是想再看一遍。
林翩翩跟棠真低语，“今晚有神秘嘉宾”，她那会儿就知道棠真对自己的恋人心中有意？王院长夫人寒暄时说，“你们这一家三代，哦，三口”，第一次看片时完全没注意到这句口误。棠家大妈跟院长夫人说的一句挡灾，听起来也是口误，却透露出她此时早有一部大棋局了然胸中。棠宁与段氏兄弟啪啪啪的时候念叨“我们一起到那里去”，不仅是性爱絮语，还扣着她后来的私奔。翠绿的玉石手镯、红鲤鱼、红苹果，许多小笔触处理和细微处的用心，你都不好说是剧作功夫还是视觉营造。小百姓给棠夫人送红色大鲤鱼，那颜色红得叫一个怪异。多次出现的红苹果，也是那种深紫色的红，红得很。一只翠绿的玉石手镯，在林太太与王院长夫人之间过手，写尽了小商人为了自己的贪婪臣服在权力面前。手镯最后一次出现，已经到了棠夫人的手腕上，那只手正与新任党主席紧密缠绵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豆瓣上的许多作者谈到《血观音》与《唐人街》在结构上的相似元素。有的作者已经把这部作品拿来与《唐人街》一较高低。本片的剧作之美当然还不能跟《唐人街》相比。这里，两姐妹的真正母女关系是反复用了许多台词带出来的，《唐人街》是用了三个耳光打出来，突然一下，像个榔头敲得我们耳膜疼。更不用说《唐人街》结尾打爆莫尔雷太太眼睛的那一枪，把当代洛杉矶的腐败故事跟古希腊悲剧联系了起来——乱伦的人要被刺瞎眼睛。
许多朋友总是爱跟我争论，说中国内地咋就没有黑色电影。最经常举的例子之一是《白日焰火》，说柏林电影节和美国评论家都把它当作黑色电影赞扬。
《白日焰火》是一部好电影，导演刁亦男很有些才华。它的影像上也有一些灰暗的城市景，一些肮脏的雪。但黑色电影的特殊辨认标识主要是叙事走向，而不是视觉营造。否则，全片都用黑色视觉风格的《卡萨布兰卡》就要归入黑色电影了，而科恩兄弟的《冰血暴》和《老无所依》都不能被当作黑色电影欣赏，这两部电影整体上都没有用黑色电影视觉风格。从叙事看，《白日焰火》不好说是正路子的黑色电影。警察张自力要实现的目标是破案子、回警队。结尾时案子破了，他大义灭爱，把爱人抓了，他的愿望达成了，所以他跟战友们喝酒，兴奋地跳舞。这个故事肯定了秩序和法律，人物最后也向正面上扬。而在黑色电影中，结局一定是悲观、绝望的，总体情绪一定是悲观下沉的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我一直很没理由地觉得，黑色电影是类型电影的最高档次，是电影艺术王冠上那颗最闪亮的珍珠。所以我一直坚持认为，某个国家的电影有没有档次，不是看你有没有亮堂堂的正能量、主旋律，而是要看你有没有拿得出手的黑色电影。黑色电影处理人性中的邪恶幽暗，尤其是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，它的形式上也最精细、讲究，有一种典雅气韵。看不到或者不敢正视人性中的幽暗邪恶，是一个人或者一个民族心智孩童化没能成熟的最明显表现，更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愚蠢幼稚心态。
这两年，不少台湾电影在华语片中领得风骚，在国际影坛引起注意。有了这部《血观音》，台湾的黑色电影可以跟杜琪峰的银河映像出品叫一板了。
《大佛普拉斯》也是一部挺黑色的作品，2017年9月我在多伦多给亚洲电影促进联盟（）当评委，力主把奖项给了它。这个《血观音》比《大佛普拉斯》还来劲，还厉害，还敢下笔。它厉害在于黑得死，黑得狠。在那死黑漆黑的无光之处，三个女子的血色人生，步步走向死局。在那心灵的幽暗之处，艺术家精雕细刻，绽放出恶之花蕊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看视觉风格，《血观音》是一种新黑色电影。它的影像看起来明亮光鲜，没用百叶窗来撕裂光影，没用大光比来造成强烈的明暗区域，没用阴影来分割遮蔽人脸。就我的考察，这种主要表现在叙事上的黑色电影风格，滥觞之作是1996年科恩兄弟的《冰血暴》。本片也是这样，整体上是明亮的照明，主要用的是鲜艳、饱和的色彩。但是，它用一些意象构成了黑色电影的某些常用标识，效果精练而强烈。
那一家三口人的画像，形象好生怪异，颇有些表现主义的意味。说书人讲坛的那个阴暗场景、白脸的鬼魂，让观众感觉到些许阴冷的寒意。导演在那人性幽暗的去处，雕刻出璀璨花朵。
血色是许多新黑色电影的最重要视觉标识，在《冰血暴》里，那是空中飘散的红色人体碎末；在大卫·芬奇的《消失的爱人》里，那是女主角飞刀割喉时弥漫在床单上的大片鲜血。本片中也有异曲同工之笔，棠宁与母亲抢夺玻璃烟具，忽然打碎割破手掌，鲜红的血液在地上漫延流淌。棠夫人教棠真画水墨画，两人的手舞动红色水彩在纸上挥洒。但是要配合着棠夫人此时教诲女儿的台词来看，我就觉得那滴洒的鲜红水墨是血迹斑斑。这是本片最好的一处红色视觉设计，水彩用出了血色意蕴。
但是，说《血观音》是黑色电影，主要还是因为它在叙事上写出了那种冰冷、残酷，那种静默无声的邪恶怨毒。片头说书人唱道，“海棠断枝不见血”，折断的何止是棠真的右腿，棠夫人长袖善舞，完成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，可是七八个人就此命丧黄泉。
电影《血观音》剧照
《血观音》的故事元素的确会让人想起《唐人街》，人性黑暗、亲人相杀，辈分关系的混乱和隐藏。但本片最黑色的笔触，落在少女棠真身上。她那冷静、乖巧的外表下，藏着冷酷的心，她亲手结束了情敌的生命。
结局处，长大后执掌家族企业的小孙女棠真，继续着当年的房地产开发项目。她来到医院，撕掉了85岁高龄的棠夫人要求安乐死的手书文件。棠真静静地坐在外祖母身边，那个镜头长得耐人寻味。祖母这时几乎是植物人，但是她的手抽搐地动了一下，那是她感觉到棠真的恶意发出的绝望呼喊，还是知罪内疚的求饶？
在棠老太太躺在洁白病床上的长镜头之后，影片曲终奏雅，黑色背景上显出字幕：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，而是那无爱的未来。至此，本片对人性幽暗处的探究，还真有几分堪比《唐人街》。它向《唐人街》做出了漂亮有力的致敬。
从《大佛普拉斯》到《血观音》，厉害啦。我喜欢台湾电影人拍出的优秀黑色作品。
本片的招贴画，变形的人物形象，具有表现主义风格。黑色电影一直与表现主义绘画关系密切。
表面看起来的母亲和两姐妹，其实是祖母女儿孙女三代人。与黑色电影新经典《唐人街》非常类似的人物结构，与古希腊悲剧故事遥相对话。《唐人街》那里是变态父亲的乱伦恶行，这里是母女之间、祖孙之间彻骨寒冷的恶意。
看起来其乐融融的一家三代，其实是两代人。
郝建，北京电影学院电影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，影视编剧。曾担任多个国际电影节评委和中国独立电影节的评委及选片人。现任亚洲电影促进联盟（）委员，2018 至2020 年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访问学者，2020年7 月至今担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合作研究员（ in with the of ）。曾导演电视剧《大屋的丫环们》，编剧或联合编剧电视剧《真空爱情记录》《汽车城》《冲出绝境》《狐步谍影》，编剧电影《紧急迫降》《危情雪夜》。担任编剧的《紧急迫降》获华表奖、金鸡奖特别奖。曾出版专著《影视类型学》《硬作狂欢》《类型电影教程》《中国电视剧：文化研究与类型研究》《盗梦好莱坞》等，曾主编《无限透明之蓝》。
（本文选自《不在场的人：黑色电影研究》，郝建 著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纯粹Pura，2023年1月）
不在场的人：黑色电影研究
